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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楼/花方】谁说我喜欢你了

来点老狐狸视角看粘人小狗

全文1.7w   一发完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京城的上元节自是热闹非凡。

  

  

  

方多病这一年来整日追着李莲花跑,连家都不怎么着,这次被方尚书修书一封勒令回京城过年,实在不敢不从。他骑着马日夜兼程,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夜吃上了家宴,为此还挨了他爹好一通数落——但这不妨碍他娘为他披上京城第一绣坊连日缝制的大氅,他爹吩咐厨房为他做了一整桌爱吃的菜,他小姨拉上展云飞非要给他红封,方家的下人们各个见到他也是喜笑颜开。

  

在莲花楼里待久了,乍然回到这样热闹奢靡的环境中,他居然生出一股微妙的不习惯来。

  

府内各处挂起了灯笼,远方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转眼又淹没在爆竹声里。方多病在这边恍如隔世,乖巧吃着他娘给他夹的菜,由衷夸赞府上的厨子技艺又进步了许多。

  

他爹依照惯例在席上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离儿指挥侍女为各座斟满年前采买的上等梨花酿。推杯换盏几轮后气氛变得随意起来,方尚书看看左右在场的都是自己家人,便毫不客气地点了儿子的小名。

  

“方小宝,出门这么长时间也该玩闹够了吧,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方多病早料到他爹会提这茬,不过一听这话还是没了食欲,放下筷子幽幽地回答,“暂时没这个打算。”

  

方尚书瞪起眼睛训斥他,“那李莲花是个大男人,又不是离了你活不下去,你成天赖在他那里像什么话!”

  

何晓惠在桌子底下踹了方则仕一脚,嗔怪道,“你少说两句,大过年的小宝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谁要听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教。”

  

方多病便又听着他爹怒气冲冲地对他娘说,“他当初不入仕非要去考什么百川院,考上了又说这刑探不当也罢,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任性,我怎么能不为他的前途担忧?”

  

如果放在以前,方多病这会儿大概已经开始顶嘴,然后和他爹大吵一架,偷摸着离家出走。不过他同李莲花待久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气人的老狐狸磨出了一副好脾性,只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辩解道。

  

“人家还是天下第一的剑神李相夷呢,我跟着自己师父闯荡江湖有什么奇怪的。”

  

何晓凤收到她姐的眼神暗示,连忙放下手里的鸡腿附和,“是呀姐夫,你又不是没见过李神医。神医才智过人、人品一流,他肯定会好好教小宝的。”

  

何晓惠顺势安慰儿子,“别理你爹,来小宝,尝尝厨娘新炖的鱼汤,她刚还跟我打包票说你一定喜欢——”

  

方多病接过盛汤的碗,就听他爹冷哼一声,对他继续说道。

  

“就算不考虑你自己,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今知道他还活着呢?”

  

方多病动作一顿,抬眼对上他爹的视线。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尚书大人自有独到且一针见血的见解,见他终于把话听了进去,叹息之余语重心长地点播他。

  

“我知方家是李莲花保下的,也记他这份情,可一切的前提是南胤血脉真的断绝于此。你如今这般高调地同他一起,于他于你,都不是好事。”

  

  

直到散了宴席回房的路上,方多病还在想他爹说的话。

  

其实他隐隐有察觉到,李莲花解毒后比从前多了些避讳。老狐狸以前逢人爱说“在下李莲花”,带着点藏在身份下的得意和背后掌控全局的狡猾,可现在李莲花出门却很少提及自己的名字,只说李某如何如何。

  

李某人更喜欢停着莲花楼待在柯厝村里,偶尔方多病想要拉人去镇上吃饭,总说自己身子虚弱懒得动弹,然后变着花地做他喜欢的菜把他留下。如果不是这几个月方多病实在憋得狠了,非要赶着李莲花四处游历,这人很可能真的就一辈子把自己囚在方寸之地,了却余生。

  

李莲花一身八百个心眼,多半早就想通了其中关窍。

  

方多病回忆起他哄着李莲花外出时对方脸上的表情,现在想来简直和狐狸精缠着李莲花要出门遛弯时如出一辙。回过味儿来的方大少爷黑着脸走在自家院子里,离儿见他心情不佳,指着后院告诉少爷他喜欢的那片梅花前些天开了,眼下正好看得紧,不如去看看。

  

闻言他又想起李相夷游龙踏雪折梅十七朵赠与四顾门女子十七人的往事,心情更差了。不过最后他还是按照离儿的提议去了梅园,折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梅,用扬州慢狠狠催它开花。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几日不见,他有点想李莲花了。

  

也不知李莲花这几天吃得好不好,在四处漏风的楼里睡得暖不暖,出门在外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去。

  

  

  

  

  

李莲花吃得好睡得香,也没人不长眼欺负他。他赶着莲花楼慢悠悠地走,在上元节当夜抵达了京城。

  

他本不想出远门,无奈方多病非要和他一起过年,又很大概率被拘在方家逃不出来。李莲花最近很是娇惯他,便遂了他的愿跟在后头启程,正好也顺路来京城办些事情。

  

李莲花望着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妥帖地将狐狸精留在城外看家,孤身过了城关。他并不着急去尚书府,左瞧右看,难得大方地掏钱,买了个遮住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负手闲逛起来。

  

今年的上元灯会盛况空前,街上人声鼎沸,戴着面具的人亦有不少,李莲花混在其中并不显眼。他许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场合,如今听着周围的锣鼓叫卖、路人的嬉笑打闹,还有湖面上不绝于耳的歌舞奏乐,各种声音如同流水一般从他身边溜过,总算让他找到了点过节的氛围。

  

其实以前的李相夷很喜欢过年。

  

在云隐山的时候,师娘每年都会给他们包饺子,师父喝得烂醉如泥,兴致起来还要拉着他去院里练功。在四顾门的时候也是如此,无论年前年后有多忙,除夕到上元这段日子他总能得几天空闲,和朋友们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是十恶不赦之人,在这段时间里也大多歇了害人之心,安安分分地过个好年。

  

但他成为李莲花的这十年里,对节日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起初他一个人自怨自艾,窗外的万家灯火于他而言只是灯火。后来他养了狐狸精,最多也不过是给狐狸精添上一碗肉,再多他便付不起那个银子。

  

他在这世间踽踽独行,本以为十年过去该成了一具枯骨,谁知有个蛮横的方多病硬要闯进来,带着满身烟火将他拉回凡尘。

  

当真是世事无常。

  

李莲花正想着,听到前面有人扯开嗓子吆喝。

  

“快来快来,户部尚书家的公子要和人比试骑射啦!”

  

户部尚书家素来只有一位公子。李莲花挑眉,看着周遭骚动起来的路人往那个方向涌去,心说方多病倒也没在他面前夸大其词,他这个徒弟在京城的名气确实大得很。

  

他顺着人流往前走,在开阔处见到片围起来的空地,为了百姓的安全起见,箭靶设立在一处宅院的外墙,其他三个方向均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李莲花有幸被推到了前排,往场中一瞧,便轻松找到了自己想见的身影。

  

倒不是他自诩视力多好,只是方多病站在那属实吸引目光。小少爷披着身莹白的狐裘,面如冠玉龙章凤姿,活脱脱一幅引人入胜的画卷,眼下不知同谁动了点火气,尔雅剑尚未出鞘拦在对方面前。没过多久有小厮牵来两匹枣红色的马,方多病才收了剑解下大氅,一起丢给方家的侍从,取了套弓箭翻身上马。

  

李莲花听到身旁两位姑娘兴致勃勃地说起悄悄话,内容不外乎是许久不曾出现的方公子依旧这么俊俏养眼,可惜就算人家和公主退了亲也轮不到她们肖想,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谁家小娘子。

  

李莲花暗自点头,附和之余无声地在心里纠正她们,便宜的也可能不是谁家小娘子,说不准就是个种田的山野村夫。

  

同方多病比试的是礼部侍郎的幼子,这人敢于应战就说明骑射应当不差,或许还称得上精通。不出李莲花所料,此人连发十箭射中十个靶心,耀武扬威地冲方多病扬起下巴。方多病没搭理他,驭着马搭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劈开前人箭矢,深入靶心。

  

这便算是方多病赢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叫好声,方多病撩了一下挡在额前的发梢,得意洋洋地在对手面前策马回身。侍郎家的公子面色难看,不情不愿地躬身抱拳对他说了什么,方多病这才舒展了眉心,利索地从马背上跃下来,拿回自己的剑。

  

李莲花也露出点笑意来,小朋友整日跟着他打渔晒网,正经功夫倒也没落下。

  

方多病身边围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李莲花从他们娴熟亲昵的动作中推测出,那些人多半是方多病的同窗好友。他远远看着方多病被众人簇拥,觉得这人实在是耀眼夺目。

  

唯有京城的贵气、无数金银珠宝堆砌才能娇养出来的明珠美玉,也只有在这等泼天富贵的地方才能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若是落进乡间的萝卜地里,被人捡去仅仅当个照明用的珠子,着实可惜。

  

侍从又为方多病披上他的大氅,方多病有内力护体并不会觉得冷,却也没拒绝侍从的好意,他和同窗们笑着互相捶打几句便作揖告别,一边道谢一边穿过热情的百姓,向人潮外挤去。李莲花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戴着面具没出声,方多病忽然停下了脚步,仿佛察觉到什么,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所在的方向。

  

李莲花很难形容那个瞬间,好似少年人眼中骤然点亮一团炽热明亮的火,视线所及之处烧得尽数褪去色彩,只余下那双比灯火还亮的眼睛,越过人海横冲直撞地望进他心里。

  

方多病确实正在越过人海奔向李莲花身边,甚至用上了还不甚熟练的婆娑步。李莲花瞧他那架势像是要扑上来把自己抱个满怀,倒也没躲开,心里掂量他的步法还有什么薄弱之处,琢磨起下次应该怎么操练对方来。

  

他正垂眸思索着,一件带着体温的狐裘落在了他身上。李莲花抬眼看去,就见方多病借着给他披上衣服的动作虚虚环了他一下,十分地克制守礼,除了拢紧衣领时比平日里用力了些,没有半点让他觉得不适的冒犯。

  

李莲花不禁眯了眯眼。

  

“你怎么也不多穿点。”方多病半真半假地抱怨,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笑意,“人来了就好,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我被我爹念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说不定你来了之后他还能收敛点。”

  

李莲花调侃他,“呦,这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还得是尚书大人才能压住你呀。”

  

方多病没好气道,“你少来,我已经很听你话了好吗。不过我可只是看在李相夷的份上啊,李相夷是我师父,我当然要给你留点面子。”

  

臭小子又嘴硬。李莲花心道。知道他是李相夷之前,方多病一样很听他的话。大少爷金尊玉贵在外嚣张惯了,唯独对李莲花言听计从,就算是正在气头上,只要李莲花喊一声方多病,也会立刻冷静下来分析现状,然后选择性地听他的话。

  

方多病护着他往人流外穿行,回头示意还在人海中挣扎的自家侍卫不必再跟着他们。离开此处后附近的人相对少了一些,方多病总算能喘口气松懈下来,转身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手腕说。

  

“你还没吃晚饭吧,今天我请你,让你见识见识我这个京城食香客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

  

李莲花忙着赶路顾不上做饭,此时确实有些饿了,由他拉着自己沿路挑选酒楼。方多病今日也束着意气风发的高马尾,走起路时晃来晃去,李莲花落后他半步,只觉得那发梢晃在自己心上,勾得人心痒。

  

方多病边走边同他絮叨分开这十几天发生的事,李莲花半搭不理地听着,时不时应声呛对方几句,无端生出几分安逸来。

  

这人在他面前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李莲花嘴上偶尔会嫌方多病烦,实际上却是乐在其中——这一点连他自己都颇为意外。

  

也许不止狐狸精喜欢这样的热闹,李莲花亦是喜欢的。

  

路边有人正在放河灯,多半是一男一女,或是一家三口。李莲花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发现面前这段路上很多人提着花灯。方多病见他感兴趣,便指了不远处人群密集的地方说,“这花灯应当是猜灯谜的彩头,你若是想要,我们也去赢一盏回来?”

  

李莲花倒是谈不上想要,不过他看方多病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也没扫了对方的兴,假意催促道,“那还不赶紧走,去晚了简单的都被人猜完了,可别有人因为解不出灯谜丢脸地哭鼻子。”

  

“嘁,瞧不起谁呢你。”方多病伸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扶正位置,满意地点了点头,“倒还挺适合你,看着就像个黑心肝的。”

  

李莲花拍掉方多病的手,心说他要是真的黑心肝,方多病哪能全须全尾在他身边待这么长时间,又傻又好骗的,还真是全仰仗他道德底线高。

  

谁知李莲花一语成谶,两人到了猜灯谜的地方,发现他们来得确实有些晚了,大部分灯谜已经被寻常人家猜走,余下的都是出题人在故意为难爱咬文嚼字的读书人。方多病瞧了一圈觉得都差点意思,转眼看见挂在高处的几个精致花灯眼神一亮,问道,“老板,这头顶的花灯该如何获得啊?”

  

花灯铺的老板瞅着时机正好,配合着敲了敲锣吸引更多路人,朗声道,“今年的压轴环节来喽——”

  

简单来讲,就是许多难猜的灯谜挂在刁钻的高处,想要哪个便从中挑出对应的字谜揭下,期间所有人都可以上前抢夺,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擂台比武。

  

花灯并不一定很值钱,图的是在喜庆的日子里讨个好彩头。此时京城里汇聚了四海八荒的来客,绝对称得上卧虎藏龙,店家话音刚落就有几位内息深厚的好手上前。周围的声音嘈杂难辨,方多病拢着手在李莲花耳边问他,“你喜欢哪个?”

  

李莲花随便看了盏莲花灯,方多病不用他指便跟着望去,笑意盈盈地说,“我就知道,你等着。”

  

锣鼓一响,方多病率先提起轻功攀上高处,很快在几十张字条中锁定了目标。大概是因为莲花灯寓意极好,盯上它的人显然不在少数,方多病转眼便和几人交过手,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

  

小少爷打起架来也是风度翩翩,招式如行云流水,身段优雅得很。李莲花抱臂在一旁观战时,除了检查方多病功夫有没有进步以外,也是给自己养养眼——纵使他结识过的江湖高手不计其数,也难得见到打得像这般好看的。

  

其他人渐渐察觉到谁是最大的威胁,不约而同地合起伙来对付方多病。方多病稍不留神被人推了一掌,顺着对方的力道退回李莲花跟前,故意做出一副受了重伤的样子对他说,我可是为了给你抢花灯才被打了,回头你得好好补偿我才行。

  

李莲花觉得好笑,又觉得方多病不经意间对他撒娇的样子怪惹人的,于是乐得顺从小少爷的意思,挑过他的下巴,掀开面具亲了亲他的脸。

  

方多病本意大概只是听他说几句软话,此时被亲得猝不及防,瞪大了眼睛指责他,“你这是补偿我吗?你这分明是在补偿你自己!”

  

李莲花气定神闲,眼皮都没抬一下,“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有本事你别脸红。”

  

若是单论脸皮厚的程度,方多病自认比不过他,小声嘀咕一句真是个不要脸的老狐狸,然后再次蹿了出去,像只开了屏的小孔雀一样耀武扬威地加入战场。

  

嗯。李莲花想。比刚才更好看了。

  

  

  

怎么说也是打败了万人册榜首浮屠三圣的多愁公子,区区一个擂台赛自然能轻松拿下。回到街上时李莲花手中多了那盏莲花灯,他觉得拿着有些麻烦,又不太舍得转交给别人,只好任劳任怨地提着方多病的战利品,随他在街边买各种小玩意儿。

  

方多病这会儿买了包饴糖,自己先尝了一颗,又塞了一颗到李莲花嘴里,“这个你应该会喜欢。”

  

饴糖的甜味在李莲花嘴里散开,李莲花暗暗赞同,他确实挺喜欢的。

  

自从方才被李莲花亲了以后,方多病身上那股隐隐约约的束缚感总算消失,恢复了在莲花楼时自在的模样。李莲花估摸着是方尚书这段时间对他耳提命面说了些什么,让方多病心中多了点别的忧虑,才导致他对待自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其实跟方多病待在一起是件很舒服的事,小少爷一贯将分寸感拿捏得极好,与人交往松弛又真诚,蛮横的时候不会让李莲花觉得步步紧逼,可怜的时候又真的让人有点心软,你很难对这人生出什么负面情绪来。

  

虽然偶尔脾气大了点却很好哄,在正经大事上也绝不犯迷糊。不会像李相夷曾经的亲信那般嫉妒谁的天赋才华,只会夸你厉害;不会怪你抢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誉和机遇,只会由衷地替你高兴。

  

当真是人如其剑,璧玉无瑕。光风霁月,悠悠无涯。

  

可惜方多病初入江湖就同他绑在一起,过早经历了不该承受的风雨,又险些遭逢亲近之人离世的巨变,被迫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起来,一度变得老气横秋。如今所有往事尘埃落定,李莲花娇养了对方很长一段时间,才把人养回当初那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

  

无忧无虑的方多病刚从树上抱下一只喵喵叫的小猫,举到李莲花面前嘚瑟道,“多亏本少爷耳力过人,这猫瞧着才两三个月大,也不知怎么爬到上边去的。”

  

果然还是现在这样看起来顺眼些。李莲花挠着小猫下巴,敷衍道,“方大少爷宅心仁厚,功德无量呀。”

  

方多病笑了笑,把猫放回树下,拍拍它的脑袋让它回家。他蹲在那薅了根草,一边在手中编着一边说,“先前攒下来的功德全都拿去求佛祖救你了,眼下也没剩多少,我便不留了,再求佛祖保你长命百岁、一世平安吧。”

  

方多病大概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语气真挚又轻松。李莲花却觉得心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撩拨了一下,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来。

  

那段不堪回首的时日终究还是在美玉上留下了裂痕,无论再怎么补救,也不可能恢复如初。李莲花想着说些什么,但方多病很快编好了手里的东西,起身向他炫耀。

  

“你看,像不像狐狸精!”

  

像倒是挺像的。李莲花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方多病这才发现他面具下欲言又止的神情,奇怪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什么。”李莲花只道,“就觉得这大冬天的好不容易长了棵草,薅掉怪可惜的。”

  

方多病顿觉无语,又把手中的草埋回地里,对李莲花说,“是是是,知道李神医菩萨心肠,让它在这化作春泥更护花总行了吧。”

  

李莲花笑他幼稚,方多病不以为然,拍掉手上的土在河边净了手,抬头看到河对岸的酒楼又扬着嘴角跑回来,拉着李莲花往桥上去,“走吧,我知道带你去哪吃饭了。”

  

  

  

  

  

有时候李莲花会不知拿方多病如何是好。

  

在他和乔婉娩的那段过往中,两人发乎情止乎礼,几乎没有向对方表达过任何物质和感情上的需求。年轻气盛的李相夷以为两个人互相有好感、确立了关系就是全部,如果不是乔婉娩最后那封信,他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疏忽了那么久、做错了那么多。

  

所以无论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都从未直面过这样纯粹而浓烈的感情。方多病缠人又赤忱,像一团燃在他身边的火,风吹不散雨浇不灭,烘得四季都像夏天一样温暖,最适宜莲花悄然绽放。

  

偏偏他又年长方多病十岁,总怕小少爷只是年纪太小心性不稳,一时冲动才走入歧途,若是他主动做些什么,难免有哄骗对方的嫌疑。所以方多病要什么他便给什么,没要的时候他也不会主动去给,他为方多病留出了反悔的余地,只要方多病后退一步,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可方多病一直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前走,李莲花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还愿不愿意放对方离开。他想把方多病裹进狐狸雪白的皮毛中,又心知该把珍宝奉入金碧辉煌的高阁里——他甚至不必去问方多病的想法,从方多病把他找回来的那天起,就一步也不愿意离开他身边,若是这会儿李莲花去问,得到的只会是被一时感情支配的盲目答案。

  

李莲花看过的风景更多,经历的故事更多,他是方多病的师父,是最应该引导方多病走上正确道路的人。

  

但人都是有私心的,饶是李莲花这般七窍玲珑心的人,亦不能免俗。

  

  

  

这些年江湖上想要找他的人不知凡几,有的人想找他比武,有的人想找他报仇,有的人想找他弥补心中的遗憾。但十年过去了,他倦怠了,早就不想再理会这些声音。只有方多病想要将他捧在手里,护着他爱着他,擦拭李相夷的光芒,修补李莲花的伤痕。

  

其实李莲花认识的人不算少,可在他以为是最后的那段日子里,能让他全心信任、袒露些许脆弱的,只有一个方小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每次碧茶毒发蚀骨的寒意和剧痛让他昏迷,醒来总是最先听到方多病的声音、睁开眼总是最先见到方多病写满欣喜和担忧的脸开始,他便习惯了方多病在他身边。

  

以至于后来方多病负气离开他,他醒来见到的只有断成两截的笛子和苏小慵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位感来。

  

李莲花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早已将方多病当做了……家人。

  

他家中出事时年纪尚幼,早已记不起父母和兄长的模样,后来他以为单孤刀是他亲如家人的师兄,临到死前才知道自己只是对方眼中的笑话,还因此害了真心待他们的师长。家人这个概念曾一度在他脑海中模糊,直到方多病出现,才渐渐又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无论相隔多远都会回到他身边、和他彼此信任交付一切、仿佛永远不会分离的,最亲密重要的人。是会不问缘由挡在他面前保护他的人。

  

以前李莲花有心事,除了去师父墓前祭拜,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何处。如今方多病就像他在这世间抛下的第二个锚,只要锚还在他身边,他好像永远不需要担心自己迷失在茫茫海上,孤立无援。

  

多了这么个人陪着他之后,他做的饭无论多新奇总会有人吃完,他外出时无论多晚归家都有人剪烛等他。现在想来狐狸精都比他精明得多,这狗向来警觉认生,唯独只有方多病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还冲对方摇了摇尾巴。许是狐狸精也瞧方多病顺眼,早早替自己选好了第二个主人。

  

他到底还是小看了方多病,高看了自己的心。

  

李莲花那时想,他的小徒弟,这个方小宝,明明值得世界上一切最好的,可偏偏却猪油蒙了心,觉得自己这个快要死了的人才是最好的。但被这样明媚的人期许着,连他这个满心死志的人都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后来他这只船坠入海中,他的锚拼了命也要把他推回岸上。他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后,看见娇气的小少爷变得锈迹斑斑满是伤痕,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小少爷从前划破了一道伤都要仔细包扎跟他喊疼,现在只会麻木地背对他独自更换伤药。明明自己受了重伤,还要背着他四处求医问药,明明还有更好的未来,偏要不管不顾地捞起他这个将死之人。

  

如此这般,叫他怎么忍心轻易放手。

  

  

  

  

  

李莲花想了许多,直到酒楼门前的尘嚣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才定了定神,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面前的方多病身上。

  

方多病显然同老板熟识,在这样生意兴隆的日子里也能要到临窗的雅间,带着李莲花安稳落座。老板热情地问,“今儿个还是每样都来一份?”

  

方多病瞅了瞅李莲花,收敛了一些,只报了几道招牌和李莲花爱吃的菜。其实李莲花自己都不知道他喜欢吃这些,只是方多病平时发现他多夹几筷,便会记在心上,下次主动替他挑进碗里。

  

他们来时在路上耽搁了许久,此时已经临近亥时,窗外的行人却未曾见少,各家商铺也是彻夜通明。二楼的开阔视野让李莲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除了京城的万家灯火,还有寺庙中供奉在佛前的明灯。

  

他安抚那些浮躁的想法,笑话自己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怎的被私情左右了正确的判断。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方多病凑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什么都没发现,大胆猜测道,“你在想狐狸精?放心吧,我已经派人接它去方家了,肯定不会让它饿肚子的。”

  

即便开着窗通风,雅间里依旧被炭火烧得温暖。面具和厚重的大氅早在进门时解下,李莲花穿着自己的单衣,拢袖倒了两杯热茶,“那我得替狐狸精多谢你了。”

  

方多病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随手撩起李莲花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李莲花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也没去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胡闹,心头那股无法言说的沉重感却渐渐松弛下来。

  

有时李莲花觉得是他在哄方多病,偶尔又觉得是方多病在哄着他,而且小少爷完全没有哄人的自觉,反而乐颠颠地认为是自己占了便宜,着实属于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可爱得紧。

  

李莲花悠悠喝了口茶,看见街上走来一群人,为首的年轻公子十分眼熟,赫然是白天同方多病比试骑射的那位。他略微侧首,同身后的人说,“方小宝,你冤家来了。”

  

方多病抬头瞥了过去,兴致缺缺,“他算什么,哪里配得上做本少爷的对手。”

  

李莲花琢磨着这话有点不对味儿,追问道,“那你拦着人家比试做什么?”

  

“没什么。”方多病硬邦邦地回答,想了想又把手横在他眼前,威胁道,“你不许看他。”

  

李莲花不禁失笑,这小孩子家家的心思就是好猜,有什么全写在脸上,一点也不长记性。他故意装作好奇,拨开方多病的手违心赞叹,“诶,这位公子看上去一表人才,倒也不像是坏人,不知什么地方惹我们小宝生气了?”

  

“就他?”方多病提高了声音,气得给他编辫子,“你什么眼神啊,是瞎了眼了还是盲了心了,放着本少爷在这不夸去夸他?当初在国子监我门门功课排第一,还不是我走了他才得了个榜首的名头。就凭他也好意思说要当李相夷的徒弟,真当别人师门是萝卜地里种出来的啊!”

  

他们本就在窗边,方多病说话的声音又不小,恰好被下面经过的人听了个正着。方多病不出意外收到了对方的怒视,但大少爷对外吵架何时服过软,冷笑一声探头喊道,“看什么看,不服再来比一场啊!本少爷还怕了你不成!”

  

李莲花被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连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在人前。等底下的人走远了,方多病才憋着口气坐回他对面,忿忿道,“还有你,说了不让你看,你还偏要看!”

  

李莲花连忙以拳抵唇咳嗽几声,掩饰自己脸上的笑意。方多病见他咳嗽立刻变了脸色,急道,“是不是吹风着凉了?你冷不冷啊,还是把衣服披上——”

  

“我没事。”李莲花摆摆手,安抚他道,“你这么了解李相夷,可知道他在扬州袖月楼题的词?”

  

天地良心。李莲花心想。为了哄小少爷开心,他连自己此生不愿再回忆的过往都翻了出来,当真是下了血本。

  

“知道啊。”方多病见他是真的没事,这才放下心来,坐回原位微笑道,语气像极了当初说他和展云飞果然认识的那天晚上,“十年前李相夷在扬州袖月楼和花魁下棋,连输三十六局,以胭脂为墨,佩剑为笔,书下劫世累姻缘歌三十六句。我还很遗憾袖月楼拆了,没机会去瞻仰墨宝呢。”

  

李莲花闻着这醋味儿愈发浓烈起来,摸了摸鼻子,继续说,“其实当时李相夷还说了一句:我不管干什么都是天下第一。”

  

“那是自然。”方多病下意识附和,又奇怪道,“你说这个干什么,总不至于就为了夸自己吧?”

  

明明平时挺聪明的,一到这种时候就变成个呆头呆脑的二愣子了。李莲花忍不住叹气,隔空点了一下方多病的脑袋,“我的意思是,既然李相夷不管做什么都是天下第一,那他挑的徒弟在他眼里自然也是天下第一好的。”

  

方多病眨了眨眼,总算反应过来李莲花是在夸他,目光呆滞地端起了茶杯。李莲花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提醒了一句,“当心烫啊。”

  

“……哦。”方多病对着茶盏吹了吹,看起来有点按耐不住的高兴,又问他,“你不了解刚才那个人,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比他好?”

  

李莲花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你长得好看。”

  

雅间里响起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候在外面的小厮吓了一跳,赶忙隔着门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无事。”方多病不甚自然地回道,“不小心打坏了一个茶杯,照价记在账上便是。”

  

李莲花在后头取笑他,“我说方大少爷,听了句好话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

  

恰逢侍女敲门进来为他们上菜,方多病便拿了双筷子塞进李莲花手里,恨恨地说,“赶紧吃你的饭,不 要 再 说 话 了 行 吗。”

  

  

  

方多病确实很了解他的口味。这顿饭李莲花吃得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他细细品味其中用料,觉得自己的厨艺很快就要更上一层楼。

  

此时路上的人是真的少了许多,方多病想直接带他回方家,李莲花却坚称深夜造访太不礼貌,打算先回莲花楼睡一晚,明日一早再正式登门拜访。方多病拗不过他,只好折了个中,提议在附近找个客栈住下,省得他城里城外来回折腾。

  

这次李莲花没反对。方多病陪着他来到酒楼隔壁的客栈,把银子往桌台上一拍,“要两间上房。”

  

没等小二应声,李莲花把银子拨回来一半,丢回方多病钱袋里,“一间。”

  

方多病狐疑地看他,李莲花解释道,“出门在外,节省一点。”

  

方多病看起来不像信了他的鬼话,不过还是顺从他的意思,吩咐小二开了一间房。待一切安置妥当,李莲花又把窗户推开,坐在那对着天上的月亮长叹一声。

  

方多病正在铺床,听见动静回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今天月亮挺圆的,多看两眼。”他随口糊弄道。

  

方多病大概看出来他又掖着什么小秘密,也没追问,只对他说,“若是你明早去方家,估计只有我娘在,我爹和我要进宫面圣,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你明日要进宫?”李莲花挑眉。

  

“是啊,”方多病看起来忧心忡忡,“方才派人去接狐狸精的时候我爹捎的话,说是圣上临时召见,让我一早滚回家收拾干净。”

  

难怪方多病跟下人交谈过后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李莲花摩挲着手里刚摘下来的面具,从临时这个词中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多半是冲着他来的。

  

京城戒备森严,发生什么事都逃不过宫里的眼睛。从他进城起便察觉到被人盯上,消息还传的这么快,果然是皇帝的暗卫。

  

李莲花看看方多病的神色,又联想到这人今日见自己时束手束脚的模样,隐约将两者之间的关系串了起来。他不禁笑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还要年纪小一轮的年轻人来替自己忧虑这些事情。

  

他对方多病招了招手,“方小宝,过来。”

  

方多病来到李莲花跟前,李莲花扯了扯他的袖子,方多病便会意俯身,以为李莲花又要讲什么悄悄话,抱怨了一句,“什么事啊,怎么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李莲花垂眼看着面前毫无防备的人,原本的念头起起落落,最终还是没忍心下手,转而附在方多病耳边给他选择的余地,“我有个想法,或许能解你我眼下困境,但多少会对你的名声有些影响,所以我得先问清楚你的意思。”

  

方多病可能觉得弯着腰有点累,蹲下来仰头看他,好奇道,“那你说来听听呗。”

  

李莲花便问他,“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方多病莫名其妙,“我对你的想法多了,你指的是哪方面?”

  

李莲花有点无奈,但眼下的形势由不得他心软迟疑。他正色道,“方多病,你难道真的想一直赖在我身边,只做个种田打渔的赋闲之人?”

  

这就是最让李莲花踌躇不决的地方。方多病现在愿意不管不顾地陪在他身边,但李莲花不可能不顾虑以后的事情。堂堂天机山庄的少庄主、户部尚书家精雕细琢养出来的贵公子,又处在无论做什么都是正好的年纪。他总不能看着小少爷将最好的时间困在小小的渔村,困在小小的莲花楼里,整日对着他这个心如迟暮的人,种地养狗耗费光阴。

  

方多病同他年轻时有些相似,脾气倔又不肯服输,再加上天赋高家世好,即便性格不像李相夷那般盛气凌人,却也难免心高气傲。虽然方多病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人,但时间久了注定会陷入两难的境地,李莲花提前将这个矛盾点出来,便是让方多病深思熟虑之后再做决定。

  

方多病听他这么一说,悻悻转身不再看他,只传来闷闷不乐的声音,“你怎么也说这种话,又想赶我走了是吗。”

  

李莲花不用看都知道这人是什么表情,他瞧方多病缩成一团怪可怜的,也跟着坐在地上,把掌心覆在对方头顶揉了揉,“傻小子,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方多病在他的安抚下静了一会儿,低声说,“你若真是为了我好,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长命百岁,也省得我成日提心吊胆的,不得安生。”

  

李莲花心说,他一直是这么做的,每顿都在好好吃饭,被方多病从天机山庄顺来的珍贵药材补着,晚上用扬州慢调理内息,再过一两年便能恢复到常人的体魄,说不定还比寻常百姓更好一些。

  

“我爹这些天也总告诫我,和你待在一起,无论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

  

方多病抵着他的掌心,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自言自语,“李莲花,有时候我会觉得找到你是我的一场美梦,我生怕梦醒了你就不在了,所以连醒都不敢醒。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可你们非要让我清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李莲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的心仿佛融化成了一池水,处处倒映着方多病的身影。

  

他忽然很想抱一下方多病,又怕自己多余的干涉影响对方的判断,于是硬着心肠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像一片随处可见的、无声为小少爷遮风挡雨的莲叶。

  

他听到方多病又说,“你不是一向很会拿主意吗,之前擅自替我做了那么多次决定,怎么现在这种时候反倒让我做主了?”

  

李莲花默了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道,“每个人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只能由自己选择。小宝,你——”

  

方多病却忽然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整日骗来骗去,别把自己给骗进去了。你是明知道自己做不出正确的决定,才把难题丢回来让我选的吧。”

  

他回身拽过李莲花的衣襟,在李莲花微愕的目光中把人按倒在地上。那双平日里盈满笑意的眼睛满是委屈,蓄出一滴多情多愁的雨,砸在莲花吐露的芯蕊上。

  

他说,“李莲花,你明明舍不得我走还要把我推开,我讨厌死你了。”

  

  

  

这世间很少有人能推测出李相夷的想法。

  

李门主聪慧过人,所思所感比常人来得更快,去得也快。曾经的单孤刀从小同他一起长大,才能拼拼凑凑跟上他的脚步,佛彼白石更不用说,大多数时候只是听从他的命令行事,他们信任李相夷的抉择,只管做好分内的工作便可圆满。

  

李相夷是个很好懂的人,却也是天下最难懂的人之一。

  

李莲花是个不好懂的人。沉寂了十年的天之骄子,无论经历什么都习惯把真实想法埋在心底,嘴上说着一回事,手上做着一回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但方多病能懂他所思所想,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他的意思,揭穿他的骗局,甚至能够预判他的行动,与他心神合一、默契无间。

  

方多病曾对李莲花说,他很遗憾自己晚来了十年,没有真正见过李相夷风光无限的模样,可他又很庆幸自己晚来了十年,才能遇见他最好的搭档李莲花。

  

李莲花也庆幸方多病晚来了十年。

  

如果方多病出现在十年前,多半只会成为李相夷志同道合的知己。他和李相夷志趣相投、理念相符,如果没有遭逢巨变,他们或许会各自娶亲生子,一个身处江湖,一个归于庙堂,偶尔在闲暇时喝酒比武,齐心平天下不公之事。

  

而十年后的李莲花离不开方多病,方多病也离不开他,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裂开十年的鸿沟,反而只是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彼此。

  

李莲花想,老天爷多半还是眷顾他的。他这十年来经受的一切,说不定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人来到他身边,补偿他前半生的苦。只不过这块粘人的糖保存条件极为苛刻,四顾门傲慢自大的李相夷不行,东海之战后心如死灰的李相夷不行,被迫接受现实却连萝卜都种不出来的李莲花也不行。只有挨过急风雷电、在绵长雨季中释然绽放的李莲花可以。

  

李莲花在客栈温暖的地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悠悠地起身掸掸衣服。他摸着唇上新添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捻了捻指尖果然见了血。

  

这年轻人还是太过急躁,方多病只顾着伤心李莲花强迫他面对现实,却忘了李莲花的初衷是试探他的态度,无论他给的答案是什么,都不可能真的丢下他不管。

  

让方多病出去吹吹冷风也挺好,在屋顶的时候臭小子脑袋转得更快,这会儿估计已经回过味儿来,只是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回来见他而已。李莲花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走出房门搬了把梯子要往屋顶爬,上面却跳下来个人扶住他肩膀,别别扭扭地说,“外面风大,你老实待着吧。”

  

“呦,熟人呀。”李莲花乐了,“不讨厌我了?”

  

方多病的目光扫过他嘴上的伤,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小声嘀咕,“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走廊里确实不是谈话的地方,李莲花牵起方多病的手腕把人带回房间,关起门来坐在床边,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方多病坐下,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现在想明白了,来说说吧。你这总得先告诉我你的看法,我才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说是不是?”

  

他不提起来还好,一提方多病就忍不住骂他,“是是是,我离不开你,想跟你在一起行了吧。你个老狐狸根本没安好心,明知道我只会给你这个答复,非要我亲口说出来,好减轻你老牛吃嫩草的愧疚感吗?”

  

方多病看起来比刚才翻窗出走的时候还要生气,不过这话倒也没说错,李莲花闭眼敲了敲眉心,难得生出几分心虚来。

  

他再次向方多病确认道,“真的决定好了?从今往后可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啊。”

  

方多病手中擦拭着他生母留下的玉佩,擦得纤尘不染后重新把它系回腰间,同何晓惠去年送他的生辰玉挂在一起。他坐到李莲花身边,答非所问地说。

  

“其实在屋顶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原来被逼着做选择是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方多病刚掉完眼泪就跑去吹冷风,现在眼睛还有点红,不过已经没了那股支离破碎的执拗,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我尚且如此,那李相夷从前又是什么心情,又有谁在意过他的感受呢。”

  

又来了。李莲花在心里发愁。方多病时不时用这样直白的话戳他一戳,眼下他的心又开始咚咚跳得欢快,也不知尚未完全修复的心脉能不能经得住这种刺激。

  

方多病见他捂着胸口,以为他忆起从前心绪浮动又难受了,赶忙运起扬州慢替他调理。小少爷的内力同本人一样莽撞又温柔,李莲花甚是享受,也没出声解释,蹙眉装作不舒服的样子哄骗对方继续照顾他。

  

方多病便让他靠在身上,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给他运功。李莲花最近颠簸在路上本来就没休息好,在这暖洋洋的氛围里不由得有些困倦。他强打着精神没睡着,隐隐约约听到方多病的声音,像隔着层纱一样传入他耳中。

  

“我娘和老管家他们都说,其实我和……我二姨很像。”

  

哦,这是在说方多病的生母,难怪刚才方多病拿着那块玉佩。李莲花也是许久之后才依稀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何晓兰一面,虽然早已记不清人的模样,还是凭借模糊的印象称赞道,“她很好看,还好你长得比较像她。”

  

“那当然,”方多病得意道,“若是她活着,肯定能排进当时的江湖美人榜前三。”

  

大概想到何晓兰的早逝,方多病语气又淡下来,“当年她初入江湖就追着那个人跑,谁劝都不听,最后留下我撒手人寰。我娘以前生怕我步了她的后尘,不过见了你之后发现你人还算不错,之后也就由着我任性胡来。”

  

是挺任性也挺胡来的,李莲花想着这当父母的实在不容易,自己家的宝贝疙瘩天天追着别人跑,到处惹得一身伤,伤心了回家躲两天还要继续去追,换做是李相夷早就忍不住把那人一剑砍了。

  

“我娘说二姨去世前骂过恨过伤心过,唯独没有后悔过生下我。纵然她选的路有万般苦,只要有一分想要的甜,她也认为是值得的。”

  

方多病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低声说,“李莲花,你怕我会后悔此刻的选择,我觉得你想错了,虽然我也不确定以后会不会真的后悔,但现在离开了才是一定抱憾终身。”

  

“这世间的事从来没有十全十美,为什么未来一定要以消极的假设作为前提,你这么聪明,只要你努努力,别让我心灰意冷不就好了。”

  

那一瞬间困扰在李莲花眼前的迷障破开,如同拨云见日,醍醐灌顶,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碧茶之毒入脑之际,他的幻觉中出现的不是四顾门,不是单孤刀,不是他曾经遇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只有他离开前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最后一个人。他这般年纪到死了尚且想不开放不下,更遑论把他装在心里这么长时间的方多病。

  

他到底还是对情爱一事知之甚少,忘了两个没有血缘纽带的人将彼此纳入余生,本就要面临这许多磋磨。

  

李莲花出声道,“方多病,我们赌一场大的吧。”

  

方多病意会,带着点跃跃欲试问他,“你想到什么鬼点子了?”

  

“有时候一味掩藏不是最佳解法,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李莲花笑了笑,点着他额头说,“明日你进宫面圣之前,我会先告诉那位,我喜欢你。”

  

“你的意思是……”方多病沉吟片刻,大概明白了他的计划,将信将疑道,“可是圣上会相信吗?”

  

说完方多病才突然反应过来,“等会儿,你刚才说什么?你喜欢我?”

  

李莲花忙着转移话题,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这为了增加可信度,我原本打算在你身上显眼的位置盖个章的。不过现在你给我盖了也一样,效果都差不多,你就当它是个保命符,也不用内疚自己咬得太狠了啊。”

  

“你这个人真是——”

  

方多病霍然起身,本来靠在他身上的李莲花一时不稳,险些跟着栽下去。好在他习武这么多年练出了身体反应,方多病又及时扶了他一把,这才安安稳稳坐回了原位。

  

方多病扶着他的手没松开,李莲花从对方表情里读出了很多不怎么美妙的词语。最后方多病忍下了没骂他,凉凉道。

  

“圣上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爹明天肯定要打断我的腿。”

  

  

  

  

  

为了打断腿的效果逼真一些,第二天早上方多病没敢跟他爹通气。左右他随身携带着天机山庄的各种大补丸和续命丹,总不至于真让他爹气出个好歹来。

  

皇帝有意无意又提起他与昭翎公主的婚事,方多病在殿上当着众多人的面委婉直言自己喜欢的是李莲花,把他爹气得差点晕过去。圣上急召太医来为方尚书诊脉,太医只说是急火攻心所致,需要平心静气将养几天。圣上便又准了方尚书几天假,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今天殿内发生的事情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毋需多想。

  

方多病被数落了一路,把他爹安安稳稳地送回了家。为了他爹的心平气和着想,他和他娘打过招呼又背着行李出了门。他娘送他的时候欲言又止,方多病笑着抱了抱她,安慰道,“别担心了娘,又不是不回来了,等过几天爹消消气,我们再回来给你们赔不是。”

  

他娘听完也瞪着眼训他,“你自己回来便是,带着李神医做什么,当心又把你爹气个半死。”

  

方多病连连称是,又是抱着她好一顿夸赞,哄得他娘心花怒放,利索地把他赶出家门。他直直奔向城外,找到莲花楼时已经晌午。

  

莲花楼门口挂着昨晚他替李莲花赢来的花灯,灯下狐狸精埋头吃着碗里的饭菜,百忙之中抽空抬头对他摇了摇尾巴。

  

李莲花做好了饭等他,方多病先是拉着人检查了一圈,确定全须全尾没缺胳膊少腿后把心放回肚子里,坐下来一边扒饭一边抱怨道,“总算出来了,我都快饿死了。”

  

吃着吃着他又觉得有点不对,问李莲花,“怎么感觉今天这菜比之前好吃了,你又改良菜谱啦?”

  

李莲花还在厨房收拾锅碗,颔首道,“好不容易来趟京城,自然要虚心学习一番。”

  

“那等下次笛飞声来了,你可得好好发挥一下,给他瞧瞧厉害。”方多病还记恨着笛大盟主说他喜欢的菜吃着腻味、讽刺他和李莲花口味奇差无比,总惦记要在对方面前扳回一城。

  

“你想多了,”李莲花笑他,“老笛那不是在说菜,是在说咱们俩。”

  

“咱们俩?”方多病面露疑惑,“咱们俩怎么他了?”

  

李莲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吃你的饭吧。”

  

于是方多病吃得津津有味,等李莲花终于收拾好坐到对面,方多病才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同圣上说了什么,怎么他这么轻易就放你出来了?”

  

李莲花用干净的帕子擦着手,见方多病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半教半点地徐徐解释道。

  

“圣上忌惮我,无非因为我是南胤血脉,又知晓了一些不该知晓的事。但我说我喜欢你,这辈子只会和你在一起,相当于南胤皇室真的在我这一脉后继无人,不会再突然冒出来个莫名其妙的人,说要拿回属于南胤的什么东西。”

  

方多病以为他对圣上的说辞只是权宜之计,闻言只顾着跟上他的思路,并没有多大反应。李莲花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继续说。

  

“达官贵人之间虽有好男风者,却不曾摆到明面上来,世人终究还是不容。我曾舍命救他,眼下又主动将这等把柄送到他手里,当今圣上是明理重义之人,自然不会为难于我。”

  

“你在殿上动静闹得这么大却被压了下来,也是圣上感念方家忠心耿耿,既留了几分余地,也埋下了随时可以引导舆论的暗桩。现在我们的小秘密和方家都在他手里,他自然由着我死而复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方多病懂了,旋即又担心道,“圣上不会以为我们是为了打消他顾虑故意演了一出戏吧?真的就相信了?”

  

“也幸亏你当初找那株忘川花找得惊天动地,连圣上都听说了这事。”李莲花的眉眼柔和下来,替着急吃饭的小少爷擦了擦嘴,“再说了,从上次闹出乱子后京城就加强了警戒,你以为城里发生的事能逃过那位的眼睛?昨天晚上开始便有宫里的暗卫跟着我们,虽然听不到我们说了什么,但做了什么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方多病回想了一下昨晚他们做了什么——难怪李莲花故意在街上亲他,故意在酒楼和客栈里开着窗,原来这人早就算到了这一茬,又把他蒙在鼓里。

  

方多病气得拍桌,“不行,吃完饭我们得赶紧走。都是你这个老狐狸害的,本少爷现在已经没脸待在京城了。”

  

李莲花便笑着顺从他,“好说,好说,都听你的。”

  

方多病以为他们的走是拖家带狗的走,结果等他躺在门口消完食,李莲花慢悠悠地牵来了两匹马,挂上了他们俩的行李和干粮。方多病跟上来摸了摸马头,眼睛亮了起来,“这是做什么,你要骑马跟我走啊,能行吗你?”

  

李莲花瞟他一眼,“我只是懒得骑马,又不是不会骑了。”

  

当年李相夷同江湖朋友一起策马出游的时候,这小屁孩还在轮椅上苦练百招基础剑式呢。他弹了一下方多病的额头,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暗自庆幸自己技艺还没生疏。

  

他对方多病说,“莲花楼有何堂主帮忙照看,你带上狐狸精就好。”

  

在这个高度他需要低头望向对方,俊俏的年轻人仰着脸看他,眼睛亮得让人心动,像知道要出门遛弯的狐狸精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掩不住的开心。

  

方多病这个年纪,总是需要释放天性的,就如同李相夷在十八岁时做的那样。虽然方多病在他面前一贯无拘无束,但这和少年时需要释放出来的东西又不太一样,不是缠着他撒娇蹉跎,也不是在楼里练功学剑,而且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去看沿路更多的风景。

  

李莲花想,为了不让小少爷后悔选了他,大概他得努力学着陪对方做些少年意气的事才行。

  

方多病欢快地应了一声,赶忙抱来吃饱喝足的狐狸精,骑上马追向不远处溜溜达达等自己的李莲花。方多病安抚完趴在怀里探头张望的狐狸精,转头问他,“等今年开春,你是不是就能跟我比比谁骑得更快了?”

  

李莲花面不改色道,“你若是想,现在也可以。”

  

“得了吧你,”方多病笑他,“就你那小身板,也只有武功比我好点,若要论起来别的,狐狸精都比你强。”

  

他们踏过城外的新雪,狐狸精被方多病裹在暖和的衣服里,冲不远处看向自己的主人汪了两声。

  

算了,随他和狐狸精怎么说吧。李莲花好脾气地想。

  

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长,总能让方多病见识到他比狐狸精强的地方。

  

  

  

  

——————————

  

  

  

再附两个小彩蛋:

  

李莲花:我喜欢方多病

皇帝:我怎么相信你

从房顶蹿下个暗卫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

皇帝:(目光惊疑)(看一眼李莲花嘴上的伤)(战术后仰)

  

笛飞声:好消息,我找到了两个饭搭子,其中一个最近饭做的挺好吃,另一个还挺会吃

笛飞声:坏消息,我的两个饭搭子是给

笛飞声:玛德看了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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